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够有效统治的地盘,不过是后世的苏南、皖南和浙江这一小片地方,再加上长江北岸寥寥几座尚未陷落的港口城市而已而已,虽然都是中国的精华之地,但只有十几万平方公里的面积,着实有些可怜。

    更要命的是,就在这么一小片实际疆土的四周,依然是强敌环饲——江北的闻香教妖人就不用说了,南直隶的绝大多数精锐兵马,跟他们从去年夏天一直打到现在都没停;西面的湖广和江西虽然没有多少驻军,但北面丢了京师的废帝崇祯,正在一路搜集兵马逐渐南下,一旦让崇祯帝带兵入主襄阳或武昌,以湖广之粮米供养北方之强兵,然后竖起讨逆的旌旗顺流东下,那么南京朝廷马上就要面临一场生死危机!

    此外,南方的福建总兵黄石所部福宁军,自从去年被逼反以来,也一直在浙江南部的崇山峻岭之间,跟浙江巡抚率领的兵马对峙……原本就已是八方冒烟、四面吃紧的窘迫之态,如今又被海上来的“澳洲髡贼”,联合叛将黄石往腰眼上狠狠地捅了一刀——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!

    因此,在得知了大股凶悍髡贼自海上直入钱塘江,浙江全省摇摇欲坠的噩耗之后,南京朝堂和士林一时间轰然大哗,先是大骂浙江巡抚御敌无能,居然非但没能讨平福建叛逆,还闹得省府杭州都快丢了。然后回忆起崇祯四年的往事,又一个个掉过头来痛骂东林魁首钱谦益莽撞误国——都是这个老东西当初脑子抽筋、没事找事,不但硬要去招惹原本安分做生意的髡贼,还逼反了之前马马虎虎也算老实的福宁军,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东南战火却没法收拾,当真是害国害民到了极点……

    因为被一干年轻士子整天骂得狗血喷头,倒霉的钱谦益已经连续好几天不敢出门去上朝了。

    然而,骂人固然容易,可如何退敌却是一桩难事——此刻的南京小朝廷哪里拿得出援兵来?

    眼下这年头,江南早已是文恬武嬉、军备腐朽崩坏至极。整个南直隶仅有的一万多野战部队,目前全都被闻香教乱军给牢牢钉在扬州一线,根本挪腾不得,否则整个江北就再也没有朝廷的立足之地了。

    虽说闻香教妖人在经历了去年大半年的狂飙猛进之后,如今已经后力不足,开始渐渐有了些颓势——据报这些妖人最近在扬州战场上屡屡受挫,其内部更是爆发了好几次火并与内讧。但南京和扬州毕竟只有一江之隔,谁知道若是朝廷主动撤走扬州兵马的话,这些妖人会不会再次团结起来大举南下渡江?

    那样一来的话,江南这个天下缙绅们最后的安乐窝,恐怕也要经历一场天塌地陷的浩劫了。

    因此,在经过朝堂上的一番争吵和互相喷口水之后,诸位大臣们终于达成了一致共识,鉴于南京目前面临的沉重军事压力,对于杭州知府的紧急求援,朝廷只能以精神援助为主,物质援助为辅,具体来说就是给杭州官府慷慨地颁发一堆嘉奖令,激励地方官绅竭力抵抗。同时命令正在浙南边境的浙江巡抚,火速率军从温州撤退,回防省府杭州——贼人的坚船利炮确实是难以对付,面对大海的宁波如果实在守不住的话,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。但钱塘江以北的杭嘉湖平原精华地区,却是万万不能有失的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病急乱投医的南京朝廷,还脑洞大开地在市井之间张榜招募“忠贞义士”,想要募集一批满腔热血的青年士子,到杭州去发动百姓,进行抗战……只是榜文悬挂了三天,依然没有几个人来应募:既没有赏金,也不给提拔,有哪个傻瓜愿意去被贼人围攻的杭州这等险地去送死啊?

    然而,面对髡贼的大举来袭,别人可以退缩,张岱这个复社名士和著名纨绔却万万退不得——他的家族、宅邸和田庄产业,绝大多数都在杭州和绍兴一带。髡贼一来,势必会玉石俱焚……于是,在南京四处活动求援无果之后,无法放弃家族责任感的张岱,只得在复社同仁的安慰和怜悯之下,约上了几个相熟的杭州士子,带着“风萧萧兮易水寒、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悲壮气势,雇了一条漕船踏上了返乡之路。

    然而,虽然凭着一腔责任感和使命感,决心要“捐躯赴国难”,但具体到了杭州之后能够做些什么,张岱却是连他自己也心中无数——毫不客气地说,虽然他四书五经读得不错,琴棋字画也很精通,写的文章更是能被选入后世的语文课本,对大明朝廷的政坛斗争也参与得有声有色……偏偏对战争没有半点认识!

    ——几百年来,江南的士人一直全力供子弟读书,学习诗词礼法、圣人经典。因为只要有子弟考得功名,家族的安全就有了保障,就不会被官府欺负,不会被栽赃陷害,还可以反过来欺负和陷害那些没功名的人。正是因为这些巨大的好处,所以在江南士大夫的心目中,读圣贤书是唯一的正经事,只有把圣贤书读好,才是有出息、有家族责任感的“栋梁之才”。家族的安全和延续也完全寄托在这些子弟身上。就算不能考取功名,只要在士林中有着良好的名声,官府多半也会给一点面子,真要遇到事也不会找不到门路。

    退一万步说,即使在那种烽火连天的战乱年代里,各路军队为了避免遭到太激烈的抵抗,以及迅速获得对城市和乡村的征税能力,在胜局已定之后,一般也都会对本地的缙绅和胥吏好言相待。

    ——明朝中叶肆虐一时的倭寇之患,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外来入侵,绝大多数的倭寇首领和七成以上的倭寇成员都是中国人,日本人不过是充当了精锐打手而已,实质上乃是闽浙各个海商/海盗集团的混战。于是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怪现象……一方面倭寇到处劫掠百姓,让民间苦不堪言,一方面沿海各地的缙绅地主,又跟倭寇普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甚至合作走私做生意,清剿倭寇就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……

    鉴于这样的社会氛围,江南的士大夫之中,虽然有不少夸夸其谈、好言兵事的“兵法家”,也有一些认真读过兵书的,但要论真正上阵厮杀、浴血挣命的猛士,却是连一个都难找——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。

    而且,以明末发展到登峰造极的“文贵武贱”之风,如果有哪个愣头青真的“自甘下贱”去带兵的话,恐怕非但得不到赞赏,还会遭到整个家族的鄙视和耻笑,甚至连书院同年们都有可能会与他绝交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不过现在的世道不是这样了,三百年来的规矩全都被打破了。即使是有功名在身,即使在士林中享有盛誉,那澳洲髡贼也是想打就打,想杀就杀,比当年的倭寇还要不知规矩!如果我们不能奋起反抗的话,仅靠科举得来的功名,是保不住我们的族人和产业的。束手就擒的唯一下场就是全族覆亡!”

    回忆起刚刚在苏州、嘉兴遇到的几个逃难乡绅,对澳洲髡贼各种“残酷暴行”的凄惨哭诉,张岱不由得感到心情更加沉重——之前的几年里,作为一个喜好新奇玩意儿的纨绔子弟,张岱一直对澳洲人生产制造的各种东西抱有极大的好感。但现在,这些心灵手巧、能够做出许多好东西的澳洲人,却变成了杀人如麻、无恶不作的凶残髡贼,实在是让张岱的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来,仿佛有种“萌物变成猛兽”的诡异落差感:虽然从前年开始,他就参与了东林党挑起东南战火的全过程,也跟着撰文叱骂了很多髡贼的罪状。但在他的内心深处,依然只是把这些短发异人当成了一群精通杂学的工匠而已。

    不过,无论心中的感觉多么别扭,但张岱还是非常清楚,随着这样一场浩大兵灾的爆发,凭着这些贼人毫不礼敬士绅的凶恶作风,如今自己的家族已是大祸临头,无论是万贯家财还是朝廷的功名都挽回不了局面,唯一有效的对策就是找出髡贼的破绽,像昔日的戚继光平倭那样,把髡贼再次赶到海里去!

    然而,尽管他和同行的士子们这些天里整日都在钻研《髡事指录》,依然是完全不得要领,拿不出什么平贼妙策……想到这里,他不由得叹了口气,抬头望向对面座位上,唯一没穿儒服而是穿着粗布短衣的黝黑汉子,而对方也会意地点头一笑,“……张公子不必过虑,您府上乃是世代积善之家,必能逢凶化吉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但愿吧!蒙你吉言了!”张岱苦笑一声,这位据说是琼州人士的苟循礼,在张岱少爷看来是个神奇的人物,明明年纪轻轻,但是人情世故无一不通无一不晓,对髡贼的了解更是远在众人之上——此人自称是跟髡贼有着破家灭门之仇,天启七年髡贼初次现身于临高之时,就攻破了临高的苟家庄,屠灭了苟氏满门,逼得他被迫亡命江湖,从此发誓要与髡贼不死不休。接下来,此人曾经投身军旅,给广东巡抚王德尊发动的讨髡之战出谋划策,也曾在琼州和安南纠集“义兵”(其实是土匪),多次与髡贼交锋,可惜髡贼实在势大,使得苟义士复仇的愿望日渐渺茫,但他依然百折不挠,一直在留心收集敌情,伺机讨贼。

    前年,这个苟循礼不知怎么地流落到江南,在钱谦益的家里当上了门客。半辈子从来没去过岭南的钱谦益,之所以会注意到琼州髡贼的威胁,很大程度上似乎也是因为此人的危言耸听……

    如今浙江遭遇了滔天大祸,髡贼舰队深入钱江、横扫杭州,忧心家室的张岱率众慷慨奔赴战场,身为“罪魁祸首”之一的钱谦益,顿时遭到千夫所指,而他自己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,偏偏又不敢以身犯险,一起跑到杭州来面对枪林弹雨,于是就把这个苟循礼给塞了过来,说是可以参考他对髡贼的经验与见闻。

    对于眼前的这个家伙,张岱的观感很复杂,一方面在心中暗恨此人居然为一己之私,挑唆牧斋公(钱谦益)发动江南士林贸然与髡贼为敌,给江南地面上惹来了这么一场滔天大祸。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借重于苟循礼对髡贼的了解认识,还有他过去几次与髡贼交手都能全身而退的丰富经验……

    总之,就在张岱的纠结与忧虑之中,他们乘坐的漕船距离杭州越来越近——幸运的是,此时的孙阳少将已经完全放弃了对运河的封锁,把全军撤回了凤凰山庄避寒,没有人会来拦截这艘毫无武装的小船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的杭州城内,刘梦谦知府同样也在利用着这场大雪带来的短暂间隙,苦苦思索着平髡之策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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